涸酒

我在用力活着,尽力不走进那片温柔。

【渡指】Hummingbird

summary:走了许多路,还是走向你。 

【正文】

车轮骨碌碌地转着,窗外老草纸一样粗糙陈旧的黄一望无际,它疾速掠过又回返,不讲道理地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为了防止风沙灌进这辆孤立无援的越野车里,驾驶员把窗户关上了,又打开空调通风透气,于是我听见发动机扯着嗓子响,“轰隆隆”、“轰隆隆”,比雷声还惊人。

我不是自愿坐上车的,准确来说我是被驾驶座上那个构造体掳走的,大清早他把我吵醒,喊我一起去找绿洲。我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你说什么?“去找绿洲,”他重复道,“你不是想来一次沙漠旅行吗?就现在,我们走吧。”我只好怀疑他的意识海出了什么毛病。然而我是拗不过他的,这时的天如黄金时代用的油灯将要枯尽的前一刻那么暗,营地还在安眠,我们潜入它平缓的呼吸之中偷摸开始行动,像一对窃宝的盗贼。

我沉默着。沙子被这一面单层车玻璃困住了,一时间它们好像将我认作了唯一的出路,争先恐后地往我眼底涌来。我转过去看着我左手边的司机,他断断续续地哼着歌,看上去心情不错,直到我长时间的注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微微扭头,问我:“怎么了?”

“你为什么非得把我卷进来?”

“你指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他,只好收回视线,又隔着车窗望向那些沙子。静止不动的沙子,被卷起的沙子,塌陷的沙子。这样的组合稍显诡异,平时不苟言笑此刻却兴致勃勃的男人,以往灵动当下缄默死气沉沉的少女,和一辆深似墨色的绿越野,没有目的地地往前,卷起一路沙尘漫天。他过早地叫醒我害我现在困倦不已,我缓慢地阖上双眼,我盗走了绿洲之心,它的安详和沉睡就像诅咒一样缠上了我,我正反过来被它绑架。

世界一片漆黑,正离我远去。


我再醒来的时候模糊地意识到我和他现在的姿势显得有些暧昧,我已被他抱着换了个方向,越野底盘太高,我双腿悬空在车外,他正为我套上能伪装混入拾荒者的斗篷。

“醒了?正好到了,下来吧。”

我像软体动物一样挂在他身上被抱离那如山高的车座。

“这是哪儿?”

“一处地面据点。”

“归你管吗?”

“是遗忘者的分营。”

“你微服私访?”

他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想了想也觉得不对,要真是来视察,他带上我做什么?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他为什么要领我来这,在我们掩人耳目潜入营地后一只小黄狗朝我们跑来的时候。我尖叫了一声,它窜到我脚下,鼻子在我裤腿上拱来拱去。

“它怎么叫都不叫?一点也不怕生人。”

“它认识我,早就喂熟了。”

我转过头,发现这个营地的首领大人正藏在兜帽下戏谑地笑。我懒得理他,蹲下来和狗说话:“放屁,明明就是我招它喜欢。对不对?好宝,你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道我哪句话点中了他的笑穴,这下兜帽也遮不住他的哈哈大笑了。我留他一个人在那笑,把随身的配枪拆完子弹,丢出去和狗玩起寻回游戏。一人一狗在营地里疯跑,经过的人往往侧目,许是觉得我是生面孔,在回忆营地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疯女孩。守卫似乎也察觉出不对了,往我这边靠过来,但半道被渡边截住了,他们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不过也不难猜,那位大哥停住的脚步和坚毅的眼神实在太明显,我只希望渡边有要求他守口如瓶。

后来狗还是追上来把我扑倒,吐着舌头趴在我胸口喘气,一边还忙着把我脸上因出汗沾上的沙子舔干净,我更是累得够呛,“大”字形瘫在地上,任由狗爪子在我胸腹乱踩。帮两条疯狗摆平一切麻烦的那个男人终于回到了我身边,他蹲下来,问:“喜欢它吗?”

“当然啦!”

“喜欢它还是喜欢火柴?”

我皱皱眉:“非要选一个吗?好难啊。”

“那是喜欢它还是喜欢我?”

“那还是更喜欢它一点。”

我听见他低低地笑,远处天已经红了,听起来就像落日叹息。

“和它说再见吧,我们该走了。”

“就回去吗?能不能再待一会儿?”

“我可没说是要回去。”


夜已降临了,只是直觉告诉我我们正一路向南,离遗忘者的大本营越来越远。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不是去找绿洲吗?”他眨眨眼睛。

“再不掉头今天就回不去了!”

“正有此意。”

他一脚踩在刹车上,紧急制动后惯性把我往前推,安全带扯出好长。车窗降下,他冲不远处那一队像以前的诺安一样的陌生商人喊:“兄弟,能用血清跟你们换口饭吗?”

“你疯了?”

“怎么疯了?”

这一反问把我哽住了。是啊,疯在哪儿?和商人做交易这种事简直再正常不过,我却应激一样在思考前就试图阻止他。

“今晚忘记一切身份吧,我们只是两个在寻找沙中绿洲的旅行者。”他凑过来在我额角亲吻一下,“别怕,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

最终我们用三支血清换了一些干粮,那群人邀请我们留下来一起喝些热汤。

“沙漠的晚上确实冷,盛一碗给她吧,我就不用了。”渡边摆摆手。

“放心兄弟,汤管够,不会让你们大晚上挨冻的。”商队的头领调侃道,“你妻子?”

“不是不是。”我赶紧说。他才注意到渡边刻意藏着的另一只手是机械构造,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点点头,我感到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未婚妻。”构造体此刻插嘴宣示主权。头领脸上马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又立刻闭上眼摇摇头:“呵呵,现在这世道,什么事都不奇怪。”

擅长交际的男人开始和他刚认识的“兄弟”攀谈,我躲在汤碗后面偷看他们。他在这种场合从来如鱼得水,不一会儿就引得别人与他勾肩搭背,拉扯中他的装甲映出篝火的暖光,仿佛他方才偷藏了一片夕阳在身上。说到兴头上头领大哥大手一挥要和渡边举杯痛饮,又想起货物里并没有构造体用电解液,转手把酒杯塞给我:“弟妹,你和我喝!”

我吓了一跳,我已经努力降低存在感了,怎么也没想到还会被人抓去喝酒。渡边一把拦住他,就像刚刚在营地为我和狗拦住守卫一样:“贱内身体不好,不适合饮酒。”

我看看他,又看看一脸殷切的大哥,最后低头看看手中满溢的酒杯。“也许可以喝一口。”我说,无视了他使的眼色,轻轻抿了一口。不过我忘了一件事:这是行走沙漠的糙汉子的烈酒,只一口就让我从颅骨痛到脚心,五官全皱缩在一起。

“算了,大哥,我真不能喝。”

“哈哈哈,弟妹完全就是个小姑娘嘛!”

大哥闻言仰天长笑,声如洪钟,火光照清了他的脸,其上伤疤纵横,比渡边的狰狞许多。我听着他笑,突然觉得整片大漠都退到了他身后,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想。

夜再深了,寒气已能透过衣物钻进身体里,行商大哥就这么带着所有未知的故事与我们作别,垒满商品的车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黑中。我拖着渡边回到我们的小越野里取暖,他倒早有准备,放倒后座拿出厚毯子给我做了张床,由他的铁大腿充当临时枕头。

“我思考了很久,想了个理由可以佐证我说你疯了没错。”我乖巧地缩在毯子里,“你怎么就不怕这个商队都是些坏人,会害我们呢?比如在吃的里给我们下药,趁我们不备捅几刀,抢我们的车子什么的。”

黑暗里构造体只有眼睛和胸口的核心是亮的,借着这点光我看见他手肘支在车门上,嘴角微微勾起:“指挥官,我可是在场所有人之中唯一有扫描分析功能的,什么危险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也对哦。”

我想了想,伸手去摸他的脸,摸索着找到他那条贯穿整张脸的刀疤,从头摸到尾。

“可怕吗?”他问。

“怎么会呢,”我小声说,“只是看到刚刚那个大哥的疤,突然在想,痊愈了还被身体记得这么牢的伤口,留下的时候一定很痛吧。”

他顿了片刻没有说话,再动作就是捉着我的手凑到唇边轻吻了一下。

“睡吧,明天我们接着去找我们的绿洲。”

我很听话地闭上眼睛,不久就睡着了。我拒绝承认睡这么快是因为酒精的作用。


我是被车辆行驶的颠簸叫醒的。南,南,依旧向南,我从未觉得“南”这个概念如此具象,也许这么一直跑下去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海的边界。

太阳统治下的沙漠很快就会炎热起来,一番折腾后我回到了副驾驶,昨晚忠实的朋友厚毯子已经被我遗留在后面,不愿再多看一眼。被烤得扭曲的空气开始同光线建造海市蜃楼,行使欺骗我们的职责,以至于最后找到正品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大自然戏耍了十余次。说来也奇怪,靠近这片绿洲的时候,嗡鸣的发动机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就好像水汽渗进了引擎盖,解救了它干渴的喉咙。车轮“嘎吱”一声停在了黄与绿的边界,我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拥抱潮湿。

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枝桠间跃动的日光,草地上休憩的沙狐,湖水里如若空游的鱼。我们在湖边坐下来,男人铜色的机械手拉着我的手掌浸入水里,水流就像针尖,把凉意注射进了我的脊椎。

“好安静啊,渡边。”我说。他就跟变魔术一样从衣兜里掏出一副口琴:“那来点音乐如何?正好现在可以慢慢教你之前的那些曲谱。”

我懵懵地接过这件小巧的乐器,突然想起来问他:“你的口琴呢?你不是说那些都适合双人协奏吗?”

“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练习很多遍了,再者我们可以用同一个。”

“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揶揄道。他第一次为我演奏口琴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令人羞怯的,吻与爱的流露还不那么自然。我没见过口琴,他就演示给我看怎么才能吹出声,我看完点点头,伸手要去拿他的试试,他却慌忙把那小玩意收了起来,不让我碰到。

“等、等等……我下次再带一个新的给你。”

我觉得好玩,就追着问他:“你干嘛不给我吹呀?是不是觉得你吹过的我又吹,是接吻呀?你怎么不好意思啦?你不想亲亲我嘛?亲我一下吧。”

这场博弈以我的胜利告终,他受不了我在他耳边持续不断地念叨,无奈在我嘴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一下,好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他的脸皮越来越厚,这会儿被我取笑了,竟一点也不觉得窘迫,脸不红心不跳:“以前经验不足,现在我会抓住每一个爱你的机会。”

我撇撇嘴,以示自己被肉麻的甜言蜜语齁了嗓子,决定不再理他,专心研究手上的新奇物件。嘴巴凑上去,我吹了口气,乐器就挣扎着发出“呜”的一声响,尾音拖了老长,好像是被我欺负了,正控诉我的罪行。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我尴尬一笑。

“你是初学者,这很正常。我来试试吧。”

我很自然地把口琴往边上递,微微抬头去看那个比我高的男人是怎么吹奏的。但我显然低估了他的阴险狡诈,他根本没有接过口琴,反而伸手把吹孔挡住了,在我的视线之外就做好了吻我的准备,我才将将偏过头去,一个吻就找上了毫无防备的我。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他离我太近了,连一根发丝的晃动在我眼中都无比清晰。齿关被撬开,呼吸在此被禁止,我慢慢闭上眼睛,身体在这个吻里下潜。失去的视觉把灵敏度平分给了听觉和触觉,绿洲的腹地此刻寂静又喧闹,我清楚地听到两颗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跳动,湿润的口腔隐隐传来黏腻的水声,除此之外只有风吹草木摇晃叶子的沙沙声。这个静悄悄的吻没有惊动任何飞禽走兽,只在我心里投下一枚炸弹,弹坑中升起的粉红色蘑菇云化身猎豹追逐着我,我跌跌撞撞地逃窜,找不到哪边是南方。

“你偷袭我!”

餮足的男人在我鼻尖又吻一下,根本没将我这句话当成一次控诉:“提前警告过你了,我最擅长的就是把握机会。”

我再瞪了他一会儿,实在装不下去了,“扑哧”笑倒在他怀里。我的脸还有些烫,脑袋也因为刚才的轻微窒息有些发晕,但我的心一个劲儿地鼓动我靠近他,好像他的胸膛就是这天地间最安全的处所,只要我被他保护起来,我身体里扭曲抽动的黑影就会趋于平静,永远撑不破这张人皮。

“你好些了吗?”

这次我知道我该怎么回复他。放我去和狗疯玩,强迫我和陌生人接触,在这绿地的心湖与我接吻,不好说是在哪个时间节点我隐约意识到,拯救再次被病魔痛击不言不笑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两天的我也许就是他将“沙漠旅行”这个本该在帕弥什消灭后才实现的约定提前到现在的理由。我眨了眨眼,确定寄生在心脏里的蠕虫正在蛰伏,没有演化成俄匊斯的阴影的征兆。

“没有好,除非再亲我一下。”


即将离开这处沙中丛林踏上归途的时候我提醒他:“快把你的藏宝图拿出来,标记一下这里,下次就不会找不着了。”

“收到,指挥官。”

“怎么是移动终端?”

“船长的装备也要与时俱进。”他振振有词,伸手放大蓝色屏幕上的电子地图,在当前的定位留下一个锚点。

“好吧,时髦的船长,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第一个秘密基地了。”

“那领主应当给它起个名字。”


“国境之南。”

“什么?”

“刚刚那个绿洲的名字。我才想好。”

空调的风是阴冷的、非人的,我宁愿要裹着沙砾、带着人气的热风。窗户大开着,我散开的头发被粗粝的晚风牵着跳舞。

“我们一直向南、向南才来到这,就叫它国境之南吧。”

男人的应答消散在了风中。

我望向天幕上斑斑点点的星,轻轻勾起嘴角。


"Jump in that water be free,

Come south of the border with m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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